“碎片化”正成为当前全球流行文艺的普遍特征。
整个“复联”系列就仿佛一张巨型拼贴画,一个个超级英雄就是上面的碎片。左图为至今为止的全球电影票房冠军:《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海报。
动漫是日本御宅文化最成功的全球化产品,学者东浩纪就曾指出过,日本动漫作品中那些受人喜欢的角色往往是一系列令人喜欢的元素拼合而成的。右图为日本动漫电影《排球少年!!垃圾场决战》海报。
“段子式电影”“套路剧”“梗文”“音乐裁缝”……这些词汇,即便是没听过的人也能猜到几分它们的意思。
如今,我们的确能够在文艺作品中越来越多地看到各种“碎片”,欣赏完一部电影、电视剧、网文、音乐,好像记忆中留下的并不是完整的作品,而是一个个段子、金句、热点、套路以及“梗”。这些“碎片”零星地穿插在作品当中,总是能够抓住我们的注意力,唤起我们这样那样的遐思,从而让欣赏作品的过程变得凹凸不平,不那么沉浸、整一、顺滑。
不只是中国当代文艺有这样的现象,全球流行文艺也呈现出相似的特征。当前的全球电影票房冠军是《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整个“复联”系列就仿佛一张巨型拼贴画,一个个超级英雄就是上面的碎片;动漫,是日本御宅文化最成功的全球化产品,学者东浩纪就曾指出过御宅文化中的“萌要素”现象和数据库创作,相较于叙事人们更关注角色,而那些受人喜欢的角色往往是一系列令人喜欢的元素拼合而成的。
除却文艺作品本身,作品构思、创作、传播的过程也体现出类似的特点。当某一题材、情节或套路等元素流行之后,相似的元素总会出现在其他作品中,直到被下一波流行所取代。与过往相比,当代的文艺创作更倾向于将某些元素或类型作为创作的起点,而非整体性的现实经验。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上述特征?一个流行的批判话语,是将这些现象统一贬斥为“碎片化”,认为它们妨害了经典的、整一的文艺形式。但换一个角度来说,在这些“碎片”之下的,恰恰是当代大众心理的一整套“密语”。一部文艺作品如果对上了密语,就能够进入大众视野,而如果对错了密语,就只能在大众文艺场的外围失语徘徊。这样看来,当代文化的“碎语”倾向应当是一种特征性的指认,而不应单纯地受到批判性的指控。由此而来的问题是,这种“碎语”的倾向是如何产生的?毫无疑问,其原因是多元的,但在塑造大众文艺心理的过程中扮演最关键角色的,应当是新媒介。
那些散布在当代文艺作品中的“碎语”,几乎都来源于我们信息化、数字化的生活方式,诸如打游戏、刷短视频、看直播,以及这些生活方式下特有的内容,例如热搜、弹幕、“10W+推文”、网络热词等。过去,它们是生活的调剂,而如今,它们已成生活本身。文艺作品归根到底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但如果生活本身已成碎语,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呈现这种新生活。
媒介不只改变了现实生活,更深层次地,它还改变了参与文化活动的人本身。“媒介即信息”,媒介左右着由此产生的信息与文化,并或隐或显地影响着人们的思维和行为。几乎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只要一台手机,一组wi f i密码,我们就可以被数不尽的信息包围;多媒体技术让信息的呈现方式变得无比丰富;大数据技术又大大降低了筛选信息的成本……所有这些媒介都构成了当代人的境遇。在这样的境遇下,当代人与远古人的生理性状没有太大差别,但是当代人与上一代人的媒介身份却千差万别——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台大型信息处理器。我们习惯于让大量异质化的信息共存在我们的视觉与触觉范围内,通过转动眼球或滑动手指来筛选出更精彩的信息。
在这样的媒介环境中,文艺作品如果一味表现过去的现实经验,或者其无法匹配当代媒介形式,那么消费者很可能难以产生共鸣;如果文艺作品不能源源不断地提供新信息,创造信息增量,那么作品就很容易被丢回信息的洪流中,人们可以转而去搜寻新信息。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当代文艺作品呈现出“碎语”倾向:那些金句、套路、梗,不光是新媒介创造的新现实,同时也符合当代人接收信息,并与信息互动的方式。
面对这样的新境况,退守或批判绝非良策,新的文艺状况已然蔚然成风,拥抱并加入其中是必然的,只是当代的创作者需要掌握一门新的“语法”,开掘当代文艺更多的可能性。当代文艺虽然“碎”,但这些碎片并非凭空而来。那些被用于当代文艺创作中的题材、套路、热点、金句,它们本身是从新媒介创造的新现实的基础上提炼而来的。能够挂在热搜榜上的事件、“10W+”的观点、自成一派的叙事套路、第一时间抓住注意力的题材元素,无一不是经过海量信息大浪淘沙后才得以显现。这也就意味着,那些“碎语”在进入大众视野,被大众接受之后,就已经是对现实生活的某种提炼和概括,因而能够替代艺术创作中的某些步骤。
以文学创作的现实性为例。
作家往往需要立足于现实,对现实规律进行发掘,对现实典型予以把握,最后演绎并完成作品,这一创作过程经历了“现实-规律/典型-作品”三个步骤。我们熟知的作家路遥,为了完成《平凡的世界》就曾辗转多个不同的乡村,体会真实的乡村生活并提炼文学素材。但是在当代流行文艺中,“现实-规律/典型”这一步骤是可以被新媒介技术完成的。2018年以来,佛系、我太难/南了、996、内卷等流行语一度走红网络,与此相关的段子、梗也层出不穷,这些就是通过媒介技术汇聚、筛选并呈现出的现实。而网络文学的作者们毫不避讳地将这些语汇运用在文学创作中,“君子报仇,百年不晚”“躺到最后,应有尽有”“路见不平,绕道而行”“今日无事,勾栏听曲”等玩梗信手拈来,反倒促成了“稳健流”“佛系修真”“苟道长生”等网文新类型的流行,在嬉笑怒骂之间,演绎着当代读者独特的社会心态,体现出网文创作在面对新现实、新经验时的敏锐性。
当然,对新媒介“碎语”敞开怀抱,并不意味着创作者可以忽视艺术原创的重要性,独特的灵感、精心的运思、专业的技能,这些依旧是创作者立身的根本。以2024年末上映的电影《好东西》为例,在观影过程中我们很容易识别出诸如“女权表演艺术家”“有毒的男子气概”、滴滴“臭车”等一系列近年来流行的文化符号,它们会让观众的观影体验充满颗粒感与网感。但同时,在识别这些散落的文化符号之外,我们更应该关注创作团队对女性现实的深入体察,对所运用的文化符号的取舍,以及将这些文化符号缀连为完整电影世界时的巧思。
还需强调的是,流行文化并不排斥其他文化形式与之兼容并发生化学反应。以古文物为例,2014年,推文《雍正:感觉自己萌萌哒》将故宫文创一举推成网红顶流;《我在故宫修文物》也一度走红网络;三星堆发掘后,古蜀文明引发了大众的想象与创作;“听泉赏宝”借助直播,为网友打开了通向了古董文物的神秘大门……经典文化、传统文艺需要与当代人“对齐颗粒度”,而流行文化中的那些碎片很可能是打开当代受众心灵的密钥。
我们可以发现,当代流行文化纵然声势浩大,但文艺并没有因为新媒介与流行文化而崩坏,它只是在呼唤着一种“新语法”:我们需要对流行文化符号与大众媒介心理间的关系有准确的把握,并让这份把握,成为贯通新媒介生活与新文艺作品的中枢,在这个遍地“碎语”的文艺场中发出新声。(凌正)